
先有定乾坤,才有一部片成全盛名。演员人选迟迟难定的时候,赵丹只说了七个字——“我看杨在葆行”。这句话像落在秤盘上的铅坠,把摇摆不定的盘子压了下来。此时,王炎已为“罗霄”一角奔走多日,领导层几乎一边倒地反对杨在葆,连本人都心存顾虑——“我的确不像个将军”。但王炎要找的不是“端着架子”的军校生,他要的是从战火中碾出来的筋骨与气韵。于是有了那场在上海近郊农场拍出的试戏:罗霄遭诬陷、被撤职去牵马,妻子索玛前来探望。杨在葆和张金玲都动了真情,镜头里气脉贯通,放给领导多数点头,仍有人摇头,直到赵丹站出来,“行”。这之后,角色才真正落在杨在葆身上,后来银幕上的硬汉气质,恰印证了当时的险中求胜。
被打断的计划与被改写的命运
一年之前,王炎还在别处驻足。1978年,他三下河南,原本是为农村题材奔走,采访、取材,写成《我们村的半边天》《拉车的人》等剧本。他回到北影厂,正想把《拉车的人》搬上银幕。上级一纸通知,却让计划临时转弯:上影厂要借调他执导重点影片《从奴隶到将军》。彼时他心还系着新戏,也自谦上影“人才济济”,老师汤晓丹、谢晋都在,他并不自认比谁高。于是先谢过美意。几天后,八宝山的追悼会上,老领导和前辈堵住他:“特殊十年把电影工作都毁掉了,你们不干谁来干?”让他背上挎包上了去上海的车。
展开剩余89%车上,梁信的剧本越看越“上头”。王炎到了上海,住在空军招待所,和梁信一碰,先说的却是“剧本太长”。两人都不回避,现场决议:拍上下集,大容量,宁可难也不要“削骨”。这在当时并不常见,但他们心照不宣——国庆30周年的献礼片,气魄要匹配主题。
剧本的来龙去脉
梁信的动机,并不是一时兴起。早在1959年,《红色娘子军》为谢晋选中准备开拍时,他已在谋划“下一部”,心里盘桓的是《从奴隶到将军》。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筹建之初,他在那里“蹲点”几天几夜,被36位军事家之一罗炳辉将军的经历刺痛又打动,传奇的成长轨迹在脑海里打成一片火。他并没有马上动笔;直到1975年,看过美国影片《巴顿将军》,更觉得红军高级将领、抗日名将的银幕形象太少,这才冒着压力,秘密完成剧本初稿。把热爱当锋刃,也得有胆识和耐性,这两者在他身上往往共生。
制度与分工的修复
1978年,上影厂决定把这部作品搬上银幕。作为献礼片,文化部格外重视,不仅要求上影厂组建强大班底,还点名让北影厂的王炎担任导演。王炎并非空降生疏之人,早在50年代初,他就和上影合作过《胜利重逢》《南征北战》,还是汤晓丹的学生,打仗题材的调度与叙事,他手里有谱。更重要的是,在经历“特殊十年”后,电影生产的制度化、专业化正在归位,跨厂协作、定向借调,成为行业复苏的手段之一。
班底的铺陈,是这部片子立得住的基础。摄影交给拍过《女篮五号》《红色娘子军》的沈西林,美术由时任上影副厂长韩尚义总领,录音是上影录音科科长董振宇,音乐则请来曾为《南征北战》《渡江侦察记》谱曲的葛炎。一个个名字背后,是行业经验的回流。对王炎而言,这既令人振奋,也让压力陡增——强将手下也要无弱兵,他要把这支队伍拧成一根绳。
选角的分工与磨合
先挑女主角。王炎点名张金玲,这是他在北影的同事,知根知底。她过去多演铁姑娘式的角色,但他相信她的表演还能“开二度”,于是把“索玛”交给她。至此,她继1974年重拍版《渡江侦察记》扮演刘四姐后,再一次与上影合作,两部作品后来都成为她的代表。
更难的是男主角。上影与各剧团不少年轻男演员跃跃欲试,王炎却独看杨在葆。问题是,杨在葆在上影“日子不太好过”,不少人质疑他“表演不够真实”。领导层异口同声地否决,甚至要求“试戏”。沈西林悄声提醒王炎:当心“试戏”被拿来挑刺。王炎仍决定试。第一段样片“挑不出大毛病,也谈不上出彩”,于是再拍“动情戏”。上海近郊的农场,灯光、摄影架起,便有了前述那场戏。多数领导认可,少数仍不松口,直到赵丹一句定音。一个细节往往能折射出当年选角机制的谨慎——在大型献礼片上,专业背书尤其重要。
演员序列像拼图一样被补齐。李纬演苏长官,吴喜千演郑义,徐才根演陈大炮,郑嘉森演白副官,倪以临演八姨太,叶志康演杜参谋长;上海人艺的严翔演黄大阔,青年话剧团的施锡来演郝军,北影的邵万林演耿大刀,徐州市话剧团的徐殿基演老李头,上海戏剧学院在读的郑星演小箩筐;上影演员剧团的薛国平、张芝华也得到锻炼。老将与新秀并肩,李纬、严翔在片场充当“师父”,给年轻演员掰开揉碎地讲戏,一手帮导演,一手扶新人,这在当时相当珍贵。
音乐为何回到演员身上
葛炎为影片创作音乐时,遇到一个选择:索玛在冷清婚礼上唱的彝族祝酒歌《永远和你在一起》,请专业歌唱家还是让演员亲唱?录过几版后,他觉出“太华丽”,好听却不贴戏,于是建议由张金玲自己唱。张金玲请来专业歌舞老师,按角色状态去练,唱出了朴素的温热感。另一首同名插曲,出现在罗霄带妻儿投奔革命队伍的途中,由杨在葆演唱,也取得了好效果。对那一代观众而言,角色在剧情场景中“自己开口”,真实性更强,这也是当年主旋律影片常用的“情景歌唱”手法。
外景的艰险与部队的支持
为了还原真实战场,摄制组把外景定在罗霄曾征战过的江西大庾、广东南雄与韶关。当时的部队提供了大力支持,护国战争讨袁时的攻城夺地拍得气势如虹。可战场的对接也意味着不可控的变量:部队突然接到紧急战斗任务,拍摄被迫暂停。余下的镜头还有一百八十多个,怎么办?剧组火速与总政联系,争取到再拍四天的机会。四天要完成原本数倍的量,王炎把队伍分组,争分夺秒地抢镜头。军令如山,天光一亮就干,直到撤场。大部队开拔,摄制组也“班师回朝”。回到上影,欢迎会刚开到一半,许多人困到在椅子上睡着,眼圈黑得像抹了煤。这种几近极限的工作节奏,换来的是“没有废镜头”的珍贵原始素材。
美术与技术的隐功
总美工师韩尚义的“点金”,体现在很多肉眼不易察觉的地方。比如大革命失败后,罗霄在农舍养伤。剧本原写院子里是红桃,他改成了梨花,色调由红转白,把角色的失落、心灰冷落化到环境里。这样的改造既合历史习惯,又贴合叙事心理。录音师董振宇把战争场面与生活场景的声场做出层次,让观众听得到空间的差别;剪辑师诸锦顺把有限而珍贵的镜头重新组接,几乎不浪费一帧,流畅中见力量。战争片的剪辑若没有节奏与力度,只是闹哄哄;他给了它筋骨。
银幕上的将军生长出来
杨在葆的表演,最终在片中得到上上下下的认可。他在外形上并不“像将军”,却把精神气质从“饱受压迫的倔强”,走到“觉醒后的坚毅”,再到“成为高级指挥员的沉着与宏大”,三段往上攀。他的粗犷与克制并存,既有“喷薄”的时刻,也有“咬住”的瞬间,活出了“将军百战死,壮士十年归”的硬汉风骨。张金玲也在索玛身上找到新的可能性,温柔、善良而有主见的女性形象,成了她在80年代赢得观众喜爱的关键角色之一。李纬、严翔、邵万林、冯淳超等人的群像配合,让人物之间的力量关系不断转换,戏张力起来了。
从创制到公映,因何成为“献礼样本”
1979年,《从奴隶到将军》与观众见面,作为向国庆30周年的献礼影片,它以凝炼的叙事和开阔的场面赢得无数赞誉。献礼片在当年的制度语境里,意味着主题鲜明、制作扎实、时间节点刚性,对班底、流程与质量的要求极高。这部片子的成色,来自前端剧本的长期蓄力,中端生产的专业化协作,末端剪辑与音乐的“修辞”,更来自一代电影人对“把被打断的事业接回来”的执念。
奖项的回响,也记录了行业复兴的脉搏。1980年,影片获1979年中国文化部优秀影片奖;杨在葆、张金玲、冯淳超三位青年演员获青年优秀创作奖;编剧梁信在第一届文汇电影奖上拿到最佳编剧奖。这些名字连成一串,是新时期电影生产链条恢复的注脚。
互文与延伸
《从奴隶到将军》的完成,也促成了之后的再合作。不久后,王炎再邀杨在葆与张金玲入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》剧组,前者演“三辣子”许秋云,后者演大姐夫金东水。一个导演与两位演员在不同题材中再度磨合,说明他们在彼此身上看见了继续共事的价值。这种“创作共同体”的形成,是行业健康的重要表征。
也可把这部片子放在更长的时间轴上看。50年代初,王炎与上影已有《胜利重逢》《南征北战》的协作;梁信则自《红色娘子军》起便与主旋律题材结缘。摄影沈西林从《女篮五号》到《红色娘子军》建立起的影像风格,被挪移到新的战争叙事上;音乐上的葛炎,延续了《渡江侦察记》的创作经验;演员阵容里,像邵万林在本片中的表现,既承接他在《红日》中与战争题材的渊源,也在新角色中开枝散叶。老经验和新处境,像两股水汇流,才有了这一次“顺流而下”的完成度。
为什么那句台词会留在记忆里
许多年后,仍有人念叨起片中那句“生死寻常事,奋斗与君同”。它了罗霄的命运,也映照创作者自己的心境。1978到1979年的这段时光,是许多电影人“把秩序扶起来”的时期。他们知道要在制度修复与艺术追求之间找平衡,知道要把观众的审美带回电影院,也知道一部影片不仅是技术工种的集合,更是一个时代情感的容器。便有了空军招待所里对剧本长度的“硬扣”,有了上下集的“体量自信”;有了在江西大庾、广东南雄、韶关的奔忙,也有了“班师回朝”后欢迎会上困到睡着的窘态。
回看当年的阵容,除了名头响亮,更可见结构合理:上影厂调来副厂长韩尚义做总美工,是对生产环节的强保障;录音科科长董振宇亲自担纲,确保声音与画面的统一;摄影师沈西林承接过往的技术与叙事资源;剪辑师诸锦顺用“精密机械”般的组接让影片节奏干净有力。演员层面,李纬、严翔中流砥柱,薛国平、张芝华得到磨砺,施锡来、徐殿基、郑星等不同系统的演员并肩一线,戏剧生态因互补而丰实。角色表上,苏长官、郑义、陈大炮、白副官、八姨太、杜参谋长、黄大阔、郝军、耿大刀、老李头、小箩筐,一个个苏醒在镜头里,不再是纸面上的符号。
最后再回到那场“像不像将军”的争论。彼时,杨在葆从《红日》里的石东根走来,被怀疑、不被看好,直到试戏、再试戏,才靠近角色。王炎的判断是“像”与“不像”的悖论:军校出身的“像”,未必能演出土里刨食、战火里淬出来的“神”。所以他要“不像”的杨在葆,去演“生长起来的将军”。事实证明,他赌对了。片中那股入骨的“劲”,正来自这种反直觉的选择。
当片尾的音乐响起,观众或许记得的是冲锋与诀别的场面,是索玛在冷清婚礼上唱起《永远和你在一起》的温柔对视,是行军途中同名插曲里一家人的决意。也有人会想起,摄影机背后那些无眠的夜,和对一部电影如何“站住”的共同信念。四十多年过去,它仍被津津乐道,不只是因为它拍了一位从奴隶到将军的传奇,更因为那群人以“奋斗与君同”的方式,拍出了自己重启事业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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